1



我七岁的时候，父母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糟糕，甚至可以说是进入了离婚倒计时阶段。



妈妈是科学家，是当时尚不被世间普遍认知的虚质科学领域的第一人。而最前沿的理论和技术自然伴随着保密义务，因此身为专业家庭主夫的爸爸和妈妈之间的共同话题非常少。再加上两人之间存在着很大的智力、学力乃至学历的差距，简单来说，爸爸对妈妈抱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



妈妈工作、爸爸做家务。两人本应是在接受之后选择了这样的关系，但是实际生活之后，爸爸的心中或许产生了生疏感。而且，看着妈妈内心毫无纠葛似地充满活力地过着每一天，爸爸的内心也肯定十分复杂吧。



妈妈回来得很晚，经常是在我们都睡下后到家。但在我要上学的时候绝对会每天不落地起来跟我道一声路上小心，不过爸爸告诉我说妈妈在那之后便又回去睡觉了。



偶尔的休息日里，如果有时间的话，妈妈会教给我各种各样的东西。话虽如此，妈妈似乎不太擅长教人，并且教的内容也净是科学家的专业知识。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根本理解不了，只能把那些内容当做不可思议的咒语来听，爸爸也经常说着「你讲这些孩子听不懂吧」来制止妈妈。



虽然我自己这么说有自卖自夸的嫌疑，不过当时的我在那个年龄段应该是相当聪明的。恐怕这也都是多亏了妈妈吧。所以我远比爸爸想象的还要更加喜欢听妈妈跟我讲话。



爸爸确实对妈妈的工作表示理解，但对那不像正常母亲的态度很不满。在和我两个人的时候，往往会问我对妈妈是怎么看的。可能是想从我这里听到对妈妈表示不满的发言吧。



就我个人而言，实际上我并不讨厌妈妈。



妈妈肯定是不明白对还小的我该说些什么。



然而作为一位母亲，她认为自己必须和孩子交流，于是采取了教导这一行为。而这毫无疑问是妈妈她表现爱情的一种形式。



当然，当时的我肯定没法想得那么复杂。只不过妈妈给我讲述那些难懂内容时的声音和眼神、以及她的表情，确确实实让还是小孩子的我在冥冥中体会到了安心的感觉。



也许，那个时候爸爸的心里存在着一幅「理想的家庭像」。



而我和妈妈无法顺利融入那幅家庭像中。



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双亲的不和睦。我一直认为我们一家关系很好，虽然和其他家庭的形式有少许不同，但仍然是充满了幸福的一家。



而让我注意到事情并非如此的最初的契机，则是我在小学一年级时开始看到的、令人讨厌的梦。



那也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与平行世界的邂逅。



2



最近，我偶尔会做一些很讨厌的梦。



时间是深夜。日期多半已经发生了变化。猛然睁开眼睛的我，感受到了不对劲的气氛于是悄悄钻出被窝、走向客厅。



「你就不能再稍微早点回来吗？」



我听到了爸爸的声音，那是在责备和往常一样回来得很晚的妈妈的声音。



「你最近一直这样。我理解你的工作很辛苦。但是，最起码一周要在家吃一次晚饭……这不过分吧」



啊，又是这个梦。爸爸和妈妈在客厅吵架的梦。不过说是吵架，实际上是爸爸一直在单方面地说。妈妈则是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地听爸爸在那里讲话，偶尔才会以非常小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回应些什么。



「休息日我有在家吃吧」



「我说的是工作日」



「那你就不该说一周一次，而是说在工作日里抽出一次时间」



「重点不是这个……」



爸爸无奈地叹气。我感觉我能理解爸爸的心情。明明妈妈稍微换一种说法就好了。但是以妈妈的性格她就是做不到这一点。



然后爸爸带着几分怒意对妈妈问道。



「……在你眼里，工作和女儿到底哪边更重要？」



这回换我想叹气了。不行啊爸爸。不能说这种话啊。妈妈也很是惊讶地反问过去。



「我真的非要回答你这无聊的提问不可吗？」



爸爸似乎意识到说错了话，轻声道了一声「抱歉」。但随后又接了一句「但是」，然后两人就开始继续吵架。



我非常害怕非常悲伤，忍耐着想哭的心情回到房间、缩进被窝闭上了眼睛。赶紧睡吧，等到明天就没事了——我如此坚信。



然后到了第二天，爸爸妈妈之间的关系就又非常不可思议地变得和睦起来，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妈妈仍然照常在我要去学校时起来，和爸爸一起对我说「路上小心」。那时候，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和谐，简直让人怀疑昨晚那场吵架的真实度。



我曾以为他们是为了不让我担心而特意装出和睦的样子。但似乎不太对。我有在休息日的时候观察过两人的相处，给人的感觉只能说那天晚上好像真的没有吵过架。



因此，我认为两人的吵架只是我做的梦。它和现实毫无关系，只会在恶梦的世界里出现。



但是，我终究还是会知晓。



知晓那是平行世界中发生的事情。



那不是和现实毫无关系的恶梦，而是与现实极其接近的、另一个现实。



在开始做恶梦的不久之后，我便知晓了这个事实。



○



「ping xing 世界？」



「没错。平行世界」



妈妈一边用指尖在平板电脑上书写文字，一边对我说道。



和妈妈一起度过休息日时，妈妈经常会让我坐在她的腿上，并用平板电脑教导我各种各样的知识。而今天的课程似乎是有关「平行世界」的内容。



「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次听到的词汇、第一次见到的汉字，都让我激动而雀跃。虽然妈妈说的总是些晦涩难懂的内容，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听妈妈跟我讲知识。



「意思是说，有许多和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很相似的世界存在。而我们的世界也是其中之一」



「是这样吗？」



「嗯。该怎么解释好呢……和这里几乎一样，但是存在一点点不同的地方，并列排在一旁……唔，不好解释啊」



妈妈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存在一点点不同的地方，并列排在一旁……我想到了一个很符合这种描述的场所。



「……就像是学校的教室那样？」



「啊，对的对的。栞真聪明」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我感到非常开心，不由得笑了起来。



「假设，把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设定成A班。栞正在A班吃学校提供的营养餐。但是隔壁的B班、隔壁的隔壁的C班、以及更远的D班里……全部教室都有栞在」



「诶？　可是，我只有一个哦？」



「是这样的。栞只有一个。但是，在平行世界中却存在无限个栞」



「无限……」



「就是许多的意思」



「嗯」



虽然不是太懂，但我点了点头。



「Ａ班的栞，昨天吃了什么呢？」



「我想想……是汉堡肉」



「真不错。不过呢，说不定B班的栞吃的营养餐是炸虾」



「咦？　营养餐每个班都是一样的哦？」



「但在平行世界中，就是不一样的了。也许最近的班级会是一样的。但是隔了五个班级的地方就可能是三明治了。隔了十个、二十个的话，差异也会随着距离越来越大，说不定隔了一百个班级的地方甚至会因为流感而停课」



「唔……」



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吗。毕竟大家吃的营养餐都是一样的。看着歪头表示不解的我，妈妈又换了一种说法。



「是真的哦。比如说，栞你在上课的时候，有没有突然找不到橡皮擦的时候？」



「有的！」



「那个橡皮擦是不是会从本来已经找过的地方冒出来？」



「会的！」



「这是因为A班的栞在不知不觉间，和B班的栞交换了」



「交换？」



「没错。A班的栞使用橡皮擦后将它放到了桌子上。恰好同一时刻，B班的栞使用橡皮擦后将它收进了笔袋里。那一瞬间，两个栞交换了。所以栞就找不到本该放在桌子上的橡皮擦。然后在一边疑惑着明明自己把它放在这里了一边在其他地方寻找的时候，两个人又换了回来。随后栞就在桌子上发现了橡皮擦……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就是因为栞在不知不觉间移动到了平行世界」



的确，时不时是会碰上这样的事情。这都是平行世界的缘故吗。



「我所研究的虚质科学，就是这样的学问」



我自然是没能彻底理解妈妈说的这些内容。



但我还是产生了一种我不愿接受的想法。



「……也就是说，外面存在很多和这里有些不一样的世界，那些世界里有着许多不是我的我，然后这些我偶尔会交换？」



「就是这样。而且不仅是栞，所有人都会在不知不觉间移动到平行世界。不过嘛，大多数情况下人只会移动到极其相近的世界当中，世界也只会存在着像是刚才说的那种小小的不一样之处」



「这个、不是梦吗？」



听到我的这句话后，妈妈稍微瞪大了眼睛，然后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



「梦啊……嗯，说不定所谓的梦就是在窥视平行世界的自己。确实有人持这种看法。我也觉得这种假说不是不可能」



「那么……」



后面的话我没能说出来。



那么，我偶尔做的梦里，一直在吵架的爸爸和妈妈究竟是哪种情况？



难道说，那不是梦，而是平行世界的我家吗？



好可怕，我不敢问。



「栞……？　怎么了？」



妈妈担心地注视着我。



而就在此时，厨房那边传来了爸爸的声音。



「两位，开饭啦！　孩子她妈，别再讲这么难懂的东西了。没看到都把栞整不会了吗」



「啊……是呢。栞，去吃饭吧」



「……嗯！」



我给出了一个充满精神的回应，然后跑向了爸爸身边。妈妈也跟在我的身后，三个人一起拿着餐具坐到桌前。



不要紧。那只是个恶梦而已。



毕竟我的爸爸和妈妈，关系如此和睦。



所以不要紧的。我的世界不会出事的。我拼命地用这些话语去说服自己。



但是。



梦中世界里关系不和的两人，和现实世界里关系良好的两人， 仍是在一点点地互相靠近。



3



狡猾



看着平板电脑上显示的这个词，我歪了下脑袋。



现在是我又做了恶梦后的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没多久，我便启动了要在上课时使用的平板电脑，来检查自己有没有忘记的事情，然后就立刻看到了显示在画面上的词语——「狡猾」。



这不是用输入功能打出来的文本，而是用手指在画图软件上写下的文字。是我昨天写下的这个词吗？可完全没有这种记忆。



我莫名感受到了一股恶寒，却又因为害怕而不敢删掉它，于是我前往了客厅，想先和爸爸谈一下这个问题。结果意外地发现妈妈也醒着。



「咦，妈妈？真少见，妈妈你竟然这么早就起来了」



「嗯……早上好，栞」



一早上就能见到妈妈，这让我感到非常开心，可妈妈的心情却与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朝我露出了略显窘迫的笑容。



「栞、那个……那之后、你有好好睡着吗？」



「诶？嗯」



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而且「那之后」是指？



爸爸轻轻摸了摸我那充满了不解的脑袋，缓缓地说道。



「栞、昨天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



我感到心脏猛地一缩。



昨天？　那种话？　怎么回事？　我什么都没说啊？



而后妈妈也接着爸爸的话说起了我不是很理解的内容。



「栞，我们并没有吵架。只是稍微聊了一下很重要的事情」



吵架？　我莫名产生了一种很讨厌的感觉。就仿佛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一般。



「……聊的事情，是什么？」



我把问题问出来后，爸爸便带着有些搪塞的神色回答道。



「这个啊，呃……这不，栞你写的作文在学校得奖了吗？而且也马上快到你七岁的生日了，所以就想趁着这两件喜事赶在一起，来一次豪华的庆祝」



妈妈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爸爸的发言。由于妈妈是个不说谎的人，或者说是个说不了谎的人，所以就算他们隐瞒了什么事情，刚才说的内容也不会全是谎言。我轻轻松了口气然后浅浅地笑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真高兴」



「嗯。所以那一天，孩子妈妈也要早点回来啊。可以吧？」



「我尽量」



「应该说会守约吧」



「……这约定我做不了。我只能尽量」



妈妈无论如何都没有定下约定的打算。她的性格一直是这样，绝不做无法完成的约定。我看到爸爸的脸上表现出了不满，于是连忙居中调停。



「没事的。妈妈工作很忙，我都知道」



「……对不起，栞」



妈妈一脸的过意不去。她并非不重视我，也没有讨厌我。而爸爸应该也是知道这回事的。



然而明明如此，爸爸仍是一副无法接受的模样，毫不掩饰脸上那不满的表情。果然很奇怪。至今为止，两人之间的气氛从来都没有这么险恶过。这简直就像是我偶尔做的恶梦里的两个人一样……。



想到这里，我意识到了一件事。



我在昨天晚上，又做了那个恶梦。



如果那不是梦，而是妈妈所说的平行世界呢？



那个本以为是梦的世界。那个爸爸妈妈关系有些不和的世界。我有没有可能在昨天晚上来到了那个世界，然后一直没有回到原本的世界？



对啊，这样一来平板电脑上写着「狡猾」这一词语的谜团也解开了。那不是我写的，而是平行世界的……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我写的？



若是这样，那么多半是有什么事物会被狡猾来形容。这个世界，昨天应该发生了什么。而这个世界的我在昨天看到了些什么、然后又说了什么。所以爸爸和妈妈才对我道了歉。



这个世界的我，到底说了什么？



「爸爸、妈妈，那个……我、昨天、有些睡迷糊了。所以记得不太清……我都、说了什么？」



我的问题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他们面面相觑，最终为了让我放心，微微笑了起来。



爸爸抚摸着我的头说道。



「没事的。记不清就记不清」



妈妈也接着说道。



「嗯。栞只是做了个恶梦而已」



恶梦。如果那是指平行世界的话，那么对我而言的恶梦就是我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爸爸妈妈的关系比我的世界要差。虽然很对不起这个世界的我，但我想快点返回原来的世界。



这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只要等到晚上睡下，再睁开眼睛时一切便会恢复原样。



○



吃完饭后，我回到房间为上学做准备。



我看向放在桌子上的平板电脑、注视着写在其上的文字。



狡猾



看着这行字，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仔细想想。如果，我真的在平行世界的话，那这个世界的我究竟去了哪里。



妈妈当时说的是「交换」。A班的我若是去了B班，B班的我自然就会来到A班。我昨天做了恶梦。如果那个时候我就在这个世界，那么这个世界的我肯定就会在我的世界。



若是如此。



这个世界的我，看到了比自己世界的爸爸妈妈还要和睦的两人后，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