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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静止的时间里(1 / 2)



在我国一的时候,祖母过世了。



那年夏天酷暑难耐,蝉鸣不绝于耳,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不知道祖母觉得我的演奏听起来如何呢?我有没有让憧憬小号的祖母感到满意了?从父母口中听见祖母的死讯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些事。



「这样啊。」



在教室碰面的时候,我跟恭介说了「才艺班的课我要请丧假」之后,那家伙这么喃喃低语著。



「人会死呢。」



那个时候的恭介,露出了简直像是第一次得知这件事一般的表情。他那个神情,我直到现在还能鲜明地回想起来。那天的恭介比平常还要寡言,看起来一直像在沉思一般。



***



为了平静心情,我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接著抬头看向眼前的住家。



两层楼的独栋房子,地下室有一间隔了两道门的隔音室。白色的外墙在太阳的反射之下显得格外耀眼。即使有在凌晨时来送过报纸,也很久没有在大白天来到这里了。



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来了吧。



就连确实有要事的现在,我依然很想找个藉口离开。



「你觉得身体不舒服吗,相马学长?」



中井妹妹对我这么问起的话本身是很温暖,语气却很冷淡。



我不愿放弃地挣扎著眨眼好几次,希望下次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建筑物,但很可惜的是没有任何改变。



中井家现在依然凶猛地俯瞰著我。



「我以为被女生找去家里会是更让人心跳加速的事情。」



「从你现在的表情看来,似乎也够心跳加速了才是。」



「这不叫怦然心动,而是心悸好吗?会让人身体不舒服的那种心跳加速。」



我最后一次造访这个家是在四年前。现在我也没有积极地想踏入其中。



「虽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老师在家吗?」



老师,也就是恭介的母亲,是那十年间教导我小号的恩师。



但自从恭介死后我们就没碰面,逢年过节也没有彼此问候。更重要的是,我最近打破了最后跟老师立下的约定。基于这样的愧疚,她目前暂时稳坐了我不想碰面的人物排行宝座。



在那之前一直都是不想碰面的人物当中排行第一的中井妹妹,对于我的提问只是平淡地答道:



「不在家。她现在不是在家里教课,而是到外头教小号。」



「哦,这样啊。」



这让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又感到有点可惜一般,有种两者皆非的暧昧感受。



至少那间隔音室已经没有在用了吧。



十年来,几乎每星期都会触碰到那个门把的触感,似乎再次重回掌心,让我觉得害怕不已。我伸手让掌心摩擦著裤子,想擦拭掉这份感伤。



「吶,你们到底是在聊什么事啊?」



另一个同行的人──大石感到费解地歪著头。没能加入我们之间的对话,似乎让她觉得有些不满。



我没有仔细跟大石说过我跟中井家的关系。



顶多只有跟她说过我认识作曲人,也见过中井妹妹这样程度的说明,除此之外也不是要特地说给人听的事。别人的回忆对听的人来说也没什么有趣的吧。



「请别在意。好了,请进吧。」



中井妹妹也没有打算要多做说明,一边催促著大石,便打开了自家大门。



「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乐谱呢?好期待喔。打扰了~」



大石感觉也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便踩著雀跃的脚步跟在中井妹妹身后进到了屋内。我也尽可能装作平静的态度,到他们家中叼扰。



中井妹妹打开了位在玄关旁楼梯走上去马上就能看见的那扇门。那里曾是恭介的房间。



「啪」地电灯随之亮起。



「天啊。」



就像是看见令人发毛的东西一般,大石惊呼了一声并皱起脸来。会有这样的反应确实很自然。



恭介的房间堆满了纸张。无论床上、桌上、书架上等,所有触目可及的地方全都在纸张的支配之下。看起来像是房内积起了白雪一般。



气氛就跟恭介还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唯有这个房间的时间停住了似的,这确实令人发毛。



「这些全是乐谱吗?」



「是的。虽然也有些是空白的五线谱,但堆积在地上的几乎都是〈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乐谱。」



我再次体认到这分量有多惊人。即使只是一部分,但中井妹妹愿意将这东西带出门的毅力值得尊敬。



「竟然做出这么不得了的曲子,可见中井同学的哥哥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呢。」



「是的。哥哥以前几乎每天都在作曲。那些全是不受形态拘束的独创乐曲。」



「然后曾经演奏过那些曲子的,就是相马啊。」



「没错。他总是很有热忱地进行演奏。」



「看著现在的他,实在很难想像那样的身影呢。」



中井妹妹看起来有些自豪的感觉。应该是听人称赞恭介,让她感到很开心吧。



「欸,相马。你从刚才开始是不是就很安静啊?平常明明都会讲些废话,说个不停。」



「没有啊,我只是有点发呆。欸,我可以回去了吗?我不在场也没差吧。」



「别说这种傻话好吗,难道你忘记我们是要来这里做什么的?」



「我当然记得啊。」



我们之所以会像这样造访恭介房间的原因。



契机就是今天早上在学校走廊发生的事情。



***



「不管来几个人,不行就是不行。」



教物理的原义昭老师一看到我跟大石,就感到厌烦地这么说。才看到我们就摆出这种态度,看来大石的交涉手法应该很乱来吧。



原老师是今年才就任不久的男性教师。年龄大概三十几岁吧。我只有在开学典礼上看过他上台跟大家打招呼,并没有实际上过他的课。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管乐社的顾问老师。



因此,我完全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体型清瘦的他看起来好像很神经质,但这只是我的个人偏见。除此之外,就只有觉得他穿白袍的样子满帅气的而已。



「如果是有常识的曲子就算了,我怎么可能认同那种莫名其妙的企画。」



我一句话都还来不及说,就出现极高的败北可能性了。在相伴一起过来的大石做出反驳之前,我悄声向她询问现在的状况。



「是说,你是怎么跟原老师说明的?」



「照实讲啊。说我们要在校庆完整演奏一首长达三十六小时的乐曲。」



跟我想的一样。



大石做事很有行动力,但可以说几乎没有交涉的能力。在向我招募的时候也是。讲得好听点是冲劲十足,但说得难听点就是做事不经大脑。



「也太乱来了吧。突然间说出这种超脱常理的事情,你以为人家就能自然接受吗?」



「我就很自然地接受了啊。」



「那是因为大石你啊,该说是想法比较特别吗……」



有不有趣、喜不喜欢,或者是好是坏。大石是会将事物涂上原色去明确划分开来那种类型的人。



如果这世上所有人都像大石这样的话,事情就单纯多了。不过,这样的世界还真讨厌啊。色彩还是多样一点比较好。像是小学的时候,坐拥一百二十八色彩色铅笔的家伙就是英雄嘛。



「好歹也先准备一下如何解决长时间演奏这个问题的点子之类的再来说吧。」



「那些就是我想跟顾问老师一起思考解决办法的事啊。难道这样不对吗?」



「如果是在常理范围内的事情,我当然会陪你们讨论。」



原老师用平常讲话的音量参战了我跟大石之间的悄悄话密谈。就算话讲得再小声,人就近在眼前,即使想忽视也很难吧。这好像让老师多加顾虑了,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但这次的提议实在太不切实际。问题多到我都懒得去数了。」



「也是呢~毕竟管乐社的社员人数很少嘛。」



比起是在讨原老师的欢心,我以坦率的感想表达同意。虽然大石对我投来一记吓人的眼神,就像在质问我究竟站在哪一方似的,但我只是回以暧昧的笑容并蒙混过去。



「不只这点。首先地点就是一大问题。还有,身为教师,我不可能同意你们不眠不休地进行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再说了,这样究竟要花多少时间练习?要是练习期间会影响到学业,那我更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像这样被人一一点出无法演奏的理由,感觉很是新鲜。至今我都是向中井妹妹说「这不可能」的那个人。



原老师并没有说出任何不讲理的话。他指出的都是我能接受的问题点。



「而且就算演奏不知名作曲家创作的没没无闻的曲子,任谁都不会听得开心吧。说穿了,就算真的进行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又是谁有办法听下去呢?」



之前也在清晨的河岸边被指点出没有人能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从头听到尾,可说是抱持著以音乐来说最致命的缺陷。只要得知演奏时间长达三十六小时,任谁都会发现这个显而易见而且重大的问题。



「所以说,你们还是重新想想要在校庆上演奏的曲目吧。不参加音乐大赛这点,我也赞成。社团活动是为了能在念书的空档喘口气,在那上头耗费太多时间及劳力并不太好。」



留下一句「就这样」,原老师便结束这个话题,在走廊上跨步离去。



「相马果然帮不上忙。」



大石责怪我的口气就像是在闹脾气的孩子一般。那副模样满可爱的,害我差点就要笑出来,要是如此就绝对会惹她生气。所以我露出认真的表情回应她:



「不然是要怎么反驳他说的那些问题啊?」



「不用反驳也没关系,你好歹想个办法辩到那个人哑口无言吧。」



「嗯──也是呢。」



先不论能不能辩倒顾问老师,但想要实现这场演奏,也必须说服他才行。看来需要想个手段。



「原老师认定的问题点之一,在于〈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是由不知名作曲家创作的,没没无闻的曲子对吧。」



「他好像还说了任谁都不会听得开心之类的话。」



「他这么讲,简单来说问题就在于无法保证表演成果如何。就算没没无闻,只要他能理解这是一首有趣的曲子,这一点至少就解决了。既然如此,首先只要让他知道同一个作曲家所创作,长度也在常识范围内的乐曲就好。」



「意思是拿乐谱给他看,让他知道作曲家是个能创作出多么有魅力的乐曲之人吗?」



「如果只是单纯把乐谱拿来,他会不会看也不知道就是了。」



教师的工作繁忙,如果只是拿乐谱过来,他真的会过目的可能性很低。



而且理所当然的是,乐谱跟实际上的演奏大相径庭。



只有乐谱也好,就算他真的看了,也不能保证可以从谱面传达出那首乐曲具备的某种元素。



「好吧,毕竟是音乐嘛,让他听听看就是了。虽然做法很迂回,但以相马来说这个提议还算不错。不过真的很迂回。」



「没必要说两次吧。」



「既然如此,就必须拿到其他曲子的乐谱才行。我这就去跟中井同学商借一下。」



中井恭介这个人做的是什么样的曲子。



对方要是无法理解这个问题,想进行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演奏这件事,甚至都还吃不到闭门羹。既然如此,就算做法迂回,还是仔细向他介绍一下乐曲比较好。



要是恭介的乐曲有著令人著迷的力量,这也将是实现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最短的捷径吧。



不过前提是乐曲当中真的具备那种力量就是了。



***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到了现在。



我们之所以会造访恭介的房间,是为了寻找要拿来说服原老师所必备的乐谱。



令人伤脑筋的是,确实有著我要同行的理由。



「别发呆了,相马你也来找乐谱啊。我希望是一首可以彰显出这位作曲家实力的曲子。关于这点,谁会比较清楚呢?」



「中井妹妹。」



「不,是相马学长。全都演奏过的就只有相马学长而已。」



她说的对。而且过去的事情更是无从改变的事实。就是因为中井妹妹跟大石说了这件事,我才会像这样同行来到恭介的房间。



无奈之下,我也看向书柜,开始物色起来。



演奏长度短,而且塞满了中井恭介写下的音符及演奏记号的曲子。脑中虽然浮现了好几首,但这种时候回归原点比较好吧。



「就挑〈日不落之夜〉如何?」



这是恭介做的第一首曲子。也是年幼的我第一次从头到尾完整演奏过的曲子。长度约一分钟左右。



「我知道了。」



走过我身旁,中井妹妹进到恭介的房间里。接著就没有任何迟疑地朝著书柜伸出了手。



「请看。」



「谢谢。哦,曲名真有品味呢。」



接过乐谱的大石用手指轻抚过用马克笔写在资料夹封面上的曲名。



这挑起了我的恶作剧之心,便想揭露一些小知识。



「替曲子命名的不是恭介,而是中井妹妹喔。」



「咦,是这样啊?」



「现在回想起来感觉满害羞的。」



从她若无其事的态度看来,似乎也没有特别感到害羞。



恭介在死前写了一百首以上的曲子,但他对任何一首都不带有任何执著。正确来说,是他在听过一次演奏之后就会失去兴趣吧。所以不曾给自己做的曲子命名,也没有很重视地在保管乐谱。



对此觉得太浪费而无法容许的就是中井妹妹。她仔细整理了要是继续这么放任下去真的可能会被拿去丢掉的乐谱,放入资料夹并收进书柜里,还替每一首曲子题名。



曲名之所以感觉都有点奇怪,应该是她的命名品味本来就很独特的关系。



「是说,这曲名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取自谚语。既然夜晚已经降临,也不用急著回家。衍生为不用慌慌张张地,凡事都要沉稳进行的意思。」



面对大石的提问,中井妹妹不知为何看著我这么回答。



难道她是在说我做事都慌慌张张的吗?不,或许是我多心了。



「还有,相马学长。避免你产生误会,我话先说在前头,〈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是哥哥命名的标题,不是我取的。」



「恭介命名的?怎么可能。」



「我没有说谎。难道我曾替尚未演奏过的曲子命名吗?」



「是没有……」



中井妹妹总是在我演奏结束之后,才替曲子题名。从来没有在我演奏之前就先命名好的例子。



如果中井妹妹所言不假,那么〈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就是唯一一首那家伙自己命名的曲子。虽然有点难以置信,横竖也无从确认起了。就算感到介意也没辙。



「但现在要怎么办?恭介以前做的曲子全都不是合奏曲。管乐社也不能用吧。」



就我所知,恭介只做独奏曲。



以这点来说,〈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也是特例。或许比起这么长的演奏时间,恭介做出合奏曲这件事更令我感到讶异。



「那就由我来编曲,并配合管乐社的状况。」



「你会编曲啊,真是厉害。」



「我也是一天天在成长的。」



简单来说,编曲就是再加上一道功夫改编既有的乐谱。



以这次的状况来说,就是要将小号独奏曲〈日不落之夜〉改写成管乐用的乐谱吧。这感觉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如果是一直以来都在最靠近的地方接触恭介曲子的中井妹妹,应该是能顺利完成。更何况她从小就给我凡事都能做到的万能印象。



「这么说来,相马学长,听说你提出了要说服顾问老师的提案呢。」



「姑且是有个想法啦。但我还是觉得要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不太可能耶。」



就算这个提案真的可以说服顾问原老师,也并不是跨越了所有难关。



当大石在专心确认乐谱时,我压低音量跟中井妹妹说了我的想法。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要怎么在夜间演奏吧。」



虽然场地、人数,还有练习时间也是一大难题,但最困难的还是得彻夜持续演奏这点。



「就算要在校庆上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顶多也只能到傍晚而已。没办法连续三十六小时进行演奏。」



即使想用换场地解决这个问题,事情也没有那么单纯。既然要合奏,就必须是大半夜也能容许发出响亮乐声的地方才行。



而且搬运乐器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想要不中断演奏并进行长距离的移动也太乱来了。



「如果不用执著于连续演奏三十六小时,至少可以区分成几个小时演奏就好了。」



「那可不行。一定要连续三十六小时,而且不中断地演奏才可以。」



中井妹妹执著于要连续演奏三十六小时这点。



但这同时也对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件事造成妨碍。



「不然你说大半夜的是要怎么演奏?」



「关于这点,我有一个妙案。」



看来中井妹妹有在思考具体对策。



她不是说名案而是妙案让我有点在意,但照这样子看来,或许这场演奏真的能够实现。



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可以站在从观众席后方守望这场盛事的立场。



「所以,为了商量这件事情,我希望可以跟相马学长借点时间。」



「事情果然会变成这样呢。」



中井妹妹似乎无论如何都想把我拖上舞台。



「时间就约在凌晨一点左右可以吗?」



那是我打工前宝贵的睡眠时间。可以的话我很希望她能放过我,但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突如其来地袭上一股疲惫感,我不禁将身体靠上了走廊的墙。



看来,我没办法拒绝中井妹妹的请托。而且飘散在中井家这股令人怀念的气息,感觉也不容许我逃避。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来这里接你。啊,顶多只能讲到我打工之前喔。」



「谢谢学长。那就今晚见了。」



「嗯,我非常期待。」



我口是心非地笑了笑。



好久没有像这样因为夜晚的到来而感到忧郁了。



比平常更晚回到家,睡了觉之后,又比平常更早起床。我甚至在还没换日的时候就先清醒过来,并做好准备,骑著脚踏车去接中井妹妹。



「晚安。」



到了约定的时间,只见中井妹妹牵出脚踏车,在自家门前等我到来。跟之前在打工中遇见的时候不一样,现在的她穿著色彩明亮的便服。



「不过都这么晚了,一个女生还到外头游荡,真亏老师容许你做这么超脱常轨的事。」



「你就这么在意妈妈吗?」



我在意的是中井妹妹的人身安全,但要是这么说了,想必会被她嫌弃地说是多管闲事。而且我也确实很在意老师的事。



「请别担心。我平常也会跟认识的男性单独散步,而且妈妈也知道这件事情。」



「喔,这样啊。有经过老师的同意就好。」



她如果在这么晚的时间还一个人行动确实令人担心,但如果有一起散步的同伴就稍微放心一点了。不同于恭介,既然她会跟人社交,朋友应该也很多吧。



中井妹妹沉默地紧盯著我。她的表情看来好像有话想说。



「怎么了吗?」



「我之前就这么想了,但相马学长是不是还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呢?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喔。」



这种事情不用她特地讲出来我也知道。但会用跟以前相似的方式看待她,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或许是因为你给人的印象没什么改变,才会下意识变成这样吧。」



明明与人应对的态度很成熟,却还留著孩子气的麻花辫,很引人注目。她念小学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发型。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了,中井妹妹伸手压著自己长长的麻花辫,用抗议般的口吻说:



「我是为了让你就算许久不见也能认得出是我,才会刻意绑成这样的。实际上,相马学长也确实立刻察觉是我了对吧?」



「这么说倒是没错。」



但既然我已经知道是中井妹妹了,就没必要执著于以前的发型了吧。



话虽如此,对人家的发型说三道四的也很没礼貌。搞不好又会被说成是在把她当小孩子看待。



「等一下我会送你回来。啊,这可不是把你当成小孩子看待喔,而是基于安全考量。」



「好的,谢谢学长。那我们走吧。请跟我来。」



追著默默踩起脚踏车的中井妹妹,我也踩下了脚踏板。



对于清晨的时候骑机车,上学的时候则是骑脚踏车的我来说,若要穿梭在京都街上的话,骑脚踏车是最方便的。虽然骑机车很快,但很难找到停车的地方。相对的,脚踏车的停车场就很好找。



离开中井家之后,马上就走过一条戻桥,并穿越堀川通的东方。似乎是要就此沿著路灯照亮的道路走下去。



不知道中井妹妹是要去哪里呢?真不想走太远啊。现在虽然靠近我家,但离打工的地方又更远了。



「就是这里。」



当我在内心这么抱怨的时候,中井妹妹就在一扇巨大的门前停了下来。



在这座城市当中,任谁都知道这扇敞开的大门是通往什么地方。



「难道是要经过御所吗?」



「没错,我是这么想的。」



「是说,这么晚了也能进去吗?我都不知道。」



「御苑的部分二十四小时都能进去。」



通往位于京都市中心京都御苑的大门,也就是乾御门确实是敞开的。



严格来说,御所其实是指京都御苑的中心处,但当地人基本上都把整个御苑称作「御所」。至少我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称呼的,所以进到这扇大门之后,对我来说就是御所了。



「我不知道你是想去哪里,但也没必要特地经过阴暗的碎石路吧。」



御所中铺满了碎石路,走起来是很开心,但骑脚踏车的话就会难以通行。很多人在去上班上课通勤时都会穿过这里,因此平常会骑在细细的车道上,但在四周这么暗的状况下也很难分辨出来。



「我要去的地方就在这里面,所以继续前行就对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下脚踏车用走的吧。」



推著头灯还开著的脚踏车,中井妹妹走进了大门。我也同样跟上前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个时间踏入御所,总觉得有点紧张。就算打工时会经过这附近,也不曾进到里面来。



御所里的走道很宽敞,因此视野也跟著广大了。就只有走在这里的时候,天空看起来比平常还要辽阔。自然景观也很茂盛,通勤时总是会走经这里的人应该觉得满幸福的吧。



「这么说来,相马学长是相信有幽灵的那种人吗?」



「就跟相信有外星人差不多吧。」



「那我就放心了。」



我不知道是哪里令她放心了,不过中井妹妹似乎是要前往位于御所的儿童公园。我还小的时候,妈妈也有带我来过。那是远在我开始学习小号以前的记忆了。



就在这时,从远方传来微弱的声音。



不,这很明显就是乐声。而且好像还是管乐。



「不知为何,我好像有听见〈宝岛〉耶。」



没错。听这轻快的节奏以及很有特色的萨克斯风独奏,就是〈宝岛〉。对于所有曾待过管乐社的人来说,这是无人不知的名曲。



光是听著就会觉得心情随之开朗起来的旋律,从深夜的儿童公园那边传了过来。演奏得很棒,曲子也选得很好,然而太不适合现在这个状况。



「相马学长果然也能听见呢。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中井妹妹停下脚步并转身面对我,但四下实在太过昏暗,以至于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要是相马学长在此跟我说没听见的话,这项计画就会搁置下来了。」



她的话声听起来似乎有点开心的样子。不过,这或许只是我受到现在仍在持续演奏的〈宝岛〉所影响,而产生的误会罢了。



儿童公园里有一群正在演奏乐器的人。不知为何看起来就像浮现出来一般的他们,手上全都拿著各自的乐器。不只是小号跟萨克斯风而已,可能连低音号跟低音提琴都搬过来了。



总共似乎有五十人以上。



不分性别,而且各年龄层都有,从最小的大概小学生年纪的女生,到很适合留著一头白发的老年人,全都齐声演奏著。就连指挥都有。声压十分惊人。这种身体里的水分都随之撼动的感觉,就只有听见现场演奏时才能体会得到。



我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这并非认识他们的意思,而是唯有在深夜才能看见的他们,恐怕就是幽灵吧。



所以才能像这样将大型乐器带进儿童公园,即使演奏音量这么大也没有人前来指责。能看得见他们这些幽灵的身影,还能听见这番演奏的人恐怕不多。



即使如此,不只是我,竟然连中井妹妹也能看见,让我颇感意外。



五分钟左右的演奏结束之后,指挥朝我们这里行了一礼。我跟中井妹妹便拍手赞扬这场演奏。



「你说可以持续演奏的妙案该不会就是──」



「没错,我想请这些人帮忙。如果是他们,要在深夜演奏就没问题了吧。」



如果是幽灵的演奏,就算时间点是在深夜时分,周遭也不会有人跑来抱怨。这可是相当令人感激的事情。



而且,参与演奏的人数也无话可说。



虽然我不知道幽灵的体力以及睡眠方面的状况,但就算要轮流演奏,应该也可以从深夜持续演奏到天明才是。



「但是,他们愿不愿意帮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吧。这些人之所以演奏,应该都只是自己觉得开心而已。」



「这就端看交涉成果了。我姑且有先跟他们的代表打过招呼,至少不会吃上闭门羹。」



「既然你认识,那自己去交涉到最后不就得了。」



「因为,我不太会说话。」



这很明显就是在说谎。她应该只是想把我牵扯进来而已吧。



「你有看到吗?她就是代表。」



中井妹妹挥了挥手,演奏队中拿著小号的人物就朝我们这边靠近了。



「啊。」「啊。」



我跟对方同时发出了这样憨傻的声音。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巧遇意料之外的对象时,就会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



作为演奏队的代表来到我眼前的人物,就是平常在河岸边会碰面的黑裤袜女生。



「怎么了吗?」



中井妹妹感觉可疑地抬头看著我。



或许没必要隐瞒我认识黑裤袜女生的事情,但我并不想为此多做说明。



要是说起我跟她都是怎么度过在河岸边的那段时间,恐怕会让中井妹妹误会我简直对小号还有所眷恋。也算是为了避免产生这种没必要的误解,在此蒙混过去才是最好的方法吧。



「她太漂亮了,害我吓了一跳。」



「啊?」



以蒙混的藉口来说,这应该是最烂的一种。中井妹妹冷淡的态度现在感觉又更冰冷了。但一时之间就是说不出什么机灵的话。还是放弃吧。



接下来就端看对方的反应了。



无论我怎么打马虎眼,对方要是揭露了在河岸边的事情,那也没有意义。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相马智成。」



我试著刻意强调了彼此是第一次见面的关系。



「你、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河合华。」



自称河合的黑裤袜少女似乎察觉了我的意图,马上就以初次见面的态度回应。幸亏她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至于是不是这样就能蒙混过中井妹妹,也很难说就是了。



就这样,我们第一次向彼此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一个人在认识了几年之后才彼此做了自我介绍,总觉得很有趣。但与此同时,心里也产生了一种可惜的感觉。



「相马学长,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看见他们的呢?」



离开儿童公园之后,我们改以推著脚踏车踏上归途。应该说是被中井妹妹这样搭话之后,错过了跨上脚踏车的时机。



拜托他们协助在夜间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之后,没想到大家很乾脆就答应了。



这也是多亏中井妹妹带来开头部分的乐谱,不只是河合,就连其他幽灵都深感兴趣。



交涉顺利到甚至让我觉得有点没劲。



「从我开始做送报打工那时就看见了。不过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发现他们是幽灵。」



得知中井妹妹也能看见的现在,我才知道他们是幽灵。



但这也不代表直到昨天我认为那些全是我的妄想或幻觉的可能有就此消失。



单纯自己的妄想,或是其他人也能看见的幽灵。这两者之间究竟哪一个比较好,真是个困难的问题。



「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见的?」



「大概两年前吧。半夜偶然间听见了他们的演奏。当时跟我在一起的妈妈似乎没有听见的样子,我就猜想他们应该是不是普通人类。」



「你半夜还到处闲晃实在不太好耶。」



「那天是有事跟妈妈一起出门,并在回程路上发现的。而且基本上都会有我刚才说过的男性来接送我。」



「这么说来,你说有个散步伙伴是吧。」



无论如何,既然是有考虑到自身安全才出门就好。不,虽然还是不太好,但我也不能不厌其烦地叮嘱她吧。我既不是这家伙的父母,也不是哥哥,本来就没有干涉她的权利。



「话说回来,相马学长,我觉得一直用幽灵来称呼他们并不太好。把可以清楚看见,甚至能沟通的对象当妖怪看待也太没礼貌了。」



「不然是要怎么称呼他们啊?」



「我都称他们为止者。」



「叫他们死者应该比妖怪还更过分吧。(注3)」



「不是那个死者。是指时间静止的人,取作止者。」



这是何等命名品味。



她替恭介的曲子下的题名也是,说不定中井妹妹的感性十分独特。感觉有点太装模作样。当然,我并不觉得讨厌就是了。



尤其是「止者」这个称呼,总觉得贴切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当我开始做这份打工时就能看见他们,也就是当我升上高中后不久的那时。我跟河合在这超过两年的时间当中,几乎每天都有见面。



然而她的身影却没有任何改变。无论酷暑寒冬,她身穿的服装都是千篇一律,而且总是待在那个地方。那确实就像是时间静止了一般。



「无论如何,交涉是成功了。如此一来,三十六小时的持续演奏也更为实际了呢。」



「就算幽灵……不对,就算那些止者愿意帮忙,也没有解决白天演奏的问题吧。」



止者会伴随日出而消失。也就是说,当太阳高挂天上时,还是必须想办法让管乐社进行演奏。关于这点,我们还没想出解决办法。



「是的。而且最重要的问题也还没解决。」



「最重要的是哪个问题啊?」



尚未解决的问题太多了,想排出先后顺序都很伤脑筋。



「我希望相马学长也能来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关于这件事,你还没有答应对吧。这就是以现况来说,我优先想解决的问题。」



「你之前说过我不用演奏也没关系吧。」



「我应该是回答『现在先不用也没关系』。最后要是相马学长不愿参与演奏,我会觉得很伤脑筋。」



「为什么这么执著于要我参加?」



如果只是要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忙。无论是要说服大石、挑选乐谱,还是跟止者交涉,中井妹妹自己都能办到才是。



然而中井妹妹选择将这些事情全都推到我身上来。这应该不是为了节省她自己的麻烦吧。与其催促不甘不愿的我,她自己去做还比较有效率才是。



「我想以尽可能完美的形式去演奏哥哥遗留下来的曲子。一直以来负责演奏哥哥乐曲的不是别人,正是相马学长吧。」



「完美是吧……」



所以她才会无法容许去细分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并推著我去演奏。



因为是哥哥最后遗留下来的曲子,所以执著于在完美的形式下演奏。中井妹妹说出口的这个理由我似乎能够接受,但同时也觉得不太对劲。



恭介是在国二寒假时过世。



懒人恭介基本上是拒绝外出的,尤其讨厌走路。根据他的说法是因为「走起路来脑海中的音乐会散掉」的样子,但我完全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



所以当恭介要出门时,基本上都是搭公车。也就是那家伙认为的人类最伟大发明其二。



明是如此,那天恭介却走路出门了。会让那家伙走路出门的事情并不多。通常不是去便利商店买冰,就是要来我家的时候。



那天下著暴风雪。所以才会发生那场意外吧。



视线不良再加上路面状况恶化等等,可能造成这场意外的原因有很多,但总之就是一台车朝著发生意外的那个行人道撞了过去。本来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路人当中有很多人受伤,也有几个人身亡。那是在这个和平的地方罕见的大型意外。而恭介就是其中一位牺牲者。



我感到不对劲的地方就在这里。



为什么是现在呢?



那场意外过后已经过了将近四年。如果想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那在恭介死后立刻著手采取行动不就得了。



然而,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演奏呢?这点一直让我想不透。



「相马学长,你为什么放弃小号了呢?」



早在我提出问题之前,中井妹妹就先开口这么问道。



「为什么喔……」



我强迫自己动起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而差点停下的脚步。步伐下意识地跨大,并拉开了我跟中井妹妹之间的距离。



「当然是因为觉得麻烦了啊。小号真的满重的,背久了肩膀都很酸痛。」



「是因为哥哥的关系吗?」



「并不是。而且原本也是一时兴起啦。」



「分明都持续超过十年了?」



「我只是因为惰性才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要成为演奏家。也不是想开一间音乐教室。终究只是学个兴趣而已。这对于我的大考或就业不会起任何助益。



「你……」



像是要挡住我前进的道路一般,中井妹妹从我身后跑向前来并开了口。



「……不,没事。」



然而,她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那股情绪蕴含著几乎要涌上心头的热意,却还是渐渐被掩藏到冰冷的铁面底下。



「这样啊。」



我也没有该特别对她说的话。就这么背负著厌烦又沉重的沉默继续走下去。



为什么人不能只聊些开心的事情呢?难道就不能只说著浅显易懂的玩笑话,保持开朗的心情活下去吗?



像是车站前面那间蛋糕店有多棒之类的话题就够了。昨天在电视或是网路上看到发展出乎意料的事情,而觉得有趣又可笑地聊著就好了。这样就能度过不多不少的平稳生活才是。



然而,为什么还要特地把以前的事情翻出来啊?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真的完全不明白。



「你陪我走到这里就行了。」



「我送你回到家吧。」



「没关系,反正就快到了。再见。」



「喔,晚安。」



我们在十字路口道别。



这里应该就是害得恭介身亡的那场意外发生的地点。



当眼前再也看不见骑著脚踏车远去的中井妹妹的背影之后,我自然而然地从口中叹出大大的一口气。



我一直很讨厌经过这个十字路口。



但这是距离我家还满近的一个路口,无论是要去高中上课,还是要去打工的地方,就连在配送报纸时,我都非得经过这里不可。



所以我才会绕远路。



只要时间允许,我就会迂回地大幅绕过这个路口,走到鸭川去,并经过那条河岸边。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不过可以减少一件讨厌的事情。



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就不再回家,并直接前往打工的地方。不只是十字路口而已,可能是因为还经过毕业的国中母校,让我不禁回想起以前的事情。



我从五岁开始接触小号。



遇见恭介,并开始演奏那家伙做的曲子,也同样是五岁时的事情。在那之后,反覆上才艺班及演奏会的日子,持续了将近十年。



所以我才会觉得很不对劲。



恭介都死了,就只有小号还持续吹奏下去,让我觉得非常不对劲。



就算强加上一个最像样的理由,也只是这点程度而已。而且觉得麻烦所以放弃也是我的真心话。



事到如今,我对小号没有任何一点留恋。



说到头来,就连自己有没有这么喜欢那个闪闪发亮的乐器都暧昧不清。但再这样下去,让中井妹妹抱持著没必要的误解,也让我觉得不太开心。



无论恭介还是小号,我都已经忘得一乾二净。



既没有留恋,往后应该也不会回想起吧。



我必须想办法让中井妹妹理解这个事实。



当我想著这些事情时,已经抵达了打工的地方,因此暂且放下各式各样的事情,并专注于工作上。



对现在的我来说,送报的打工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要是少了这件事,所有事情都会变得很不对劲。



这几年来,生活的节奏就环绕著上课、打工,以及到河岸边三件事情,而且顺畅又圆滑地循环著。现在有实现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件事介入其中之后,就打乱了我的生活节奏。



结束送报的打工之后,我一如往常地前往河岸边。



那里跟至今一样传来小号的声音。但是,现在的我已经得知她名叫河合。



这样的变化绝非小事。



「啊,早安。」



河合跟平常一样,发现我过来之后,就对我点头致意。我也朝她挥挥手,并打声招呼。



「早安。刚才真是吓了我一跳。原来你平常都在御所演奏啊。」



「是的。话虽如此,大家都是随心所欲地聚集在那里,所以每天会参加的人,以及会演奏的曲子都不一样。我之所以感觉被推举为代表,其实也只是因为我每天都会参加而已。」



也就是说,她是在御所那边的演奏结束之后,再到这边来自主练习的意思啊。



「我也吓了一大跳呢。原来你认识优子啊。」



「嗯,她是我朋友的妹妹。」



优子也就是指中井妹妹。对我来说,也不知道原来她们两个认识。



毕竟我们都没有在这里跟彼此讲过自己的事情,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不过世界之小也令我感到满冲击的。



「优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出儿童公园的?」



「就这两年吧。一个月会来好几次,都是跟我弟弟一起来听演奏的。」



原来如此。会接送中井妹妹的那个散步伙伴,似乎就是河合的弟弟。



「说是弟弟,那孩子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所以就年纪来说已经超过我了呢。」



弟弟的年纪还比较大,真是个奇妙的状态。这是因为河合是幽灵,但她弟弟还活著的关系吧。就这层意义来说,中井妹妹命名的「止者」这个说法,确实莫名贴切。



「是说,你弟弟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个认真的乖孩子喔。直到现在也是几乎每天都会来见我。还有,他很擅长运动,从小跑步就很快呢。」



我总觉得认真的乖孩子应该是不会在深夜外出闲晃,但如果是为了见河合,那也无可厚非吧。如果要见到身为止者的她并说上话,无论如何都只能在天亮之前外出才行。



虽然我脑中闪过要谢谢他接送中井妹妹的念头,但由我来讲好像也很奇怪。还是算了。



「这么说来,你上次说过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原来就是指〈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呢。之前优子是有跟我说,希望我们能帮忙演奏一份乐谱,但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演奏时间有那么长。」



「其实我们完全都还没拟定好可以实现的计画,所以真的非常感谢你们愿意帮忙。」



想要不中断,持续进行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演奏的话,最大的难关就是半夜要如何继续演奏下去。如果河合他们止者愿意负责这一段,一口气就能提升实现演奏的可能性。不过即使如此,还有很多尚未解决的问题就是了。



「能帮上这个忙,我也觉得很开心。而且光是听你们讲,就让人对这首曲子产生很大的兴趣。」



「但要演奏的话,还是做足心理准备比较好。我也还没看完整份乐谱,但光是开头就已经是个很糟糕的曲子了。这不是指曲子做得不好,而是作曲人根本没有考虑到演奏者的状况以及会带来的负担。」



恭介做的曲子总是这样。完全没有考量我这边的状况跟演奏技巧。



若要发出一个乐器可以展现的所有音域,需要很多时间以及毅力去练习。



小号的音域很广。以我的状况来说,是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才吹出所有音域。但恭介不会考虑这种事情。



他觉得只要在乐谱上写下音符,任谁都能展现出那个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在他创作的唯一一首合奏曲〈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当中也是一样。



恭介总之会将音符塞得满满的。



就连运指跟换气都几乎要来不及的程度。



「一个不小心搞不好就会缺氧。」



毕竟这场演奏会比跑马拉松还要更久,所以这绝非过虑。



「果然很有趣呢。这让我越来越期待了。」



没想到大家对恭介的曲子接受度还满高的样子。河合觉得满不错的。白天在管乐社也博得许多好感。



管乐社通常都会演奏已经流传几十年、几百年的名曲。集结了各个国家历史的那些曲子,说起来感觉就像宴席料理或是豪华全餐,既漂亮又精彩。要演奏这样的曲子,心里并不会觉得不满。



但人类就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生物,有时会想追求奇特的口味。应该是可以满足这样的欲求,所以恭介的曲子才会得到「有趣」这样的评价吧。



不过对我来说,恭介的曲子给我的感觉比起耳目一新,怀念的感受还比较强烈。



为了演奏出这犹如珍奇野味般的曲子,当时的我拚命地练习了一番。



经年累月下来,恭介的要求变得更加严苛,也更不饶人。那家伙觉得可以办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我也不想说出办不到这种话。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更勤加练习,并继续演奏下去。



恭介从来没有抱怨过我的演奏。



但我不觉得演奏的完成度有很高,更不认为自己有完全达到那家伙的要求。



我也曾经想过,如果演奏恭介曲子的,是能力比我更加高强的人,又会是什么感觉。



说不定恭介也有想过一样的事情,所以才会留下一首合奏曲。



我无从得知这个疑问的解答。



而且事到如今,我也不会想知道。



「社团内部是禁止谈恋爱的喔。」



放学后,在音乐教室中朝我靠过来的学妹宇佐见,用生硬的口气对我这么说。



「恋爱情感的纠葛,常会妨碍到合奏的表现。」



「确实牵扯到恋爱情事,就容易引发纠纷呢。」



话虽如此,印象中管乐社的男生并不会受到同一个社团的女生欢迎。岂止如此,总觉得甚至很少被当异性看待。国中时候的我就是这样。



「但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件事啊?难道这是间接对我爱的告白吗?」



「有人目击相马学长跟一年级中井深夜时分走在一起。」



「喔,是因为这样啊。」



深夜一起前往御所的那趟奇幻旅程似乎被别人看见了。我越来越觉得这座城市有够小。都不知道哪里会有认识的人在看著自己。



不知道那个目击者是在去程还是回程看到我们,但对方觉得我跟中井妹妹看起来像在热恋啊?我不觉得有营造出那样的气氛,但看在他人眼中竟是如此,还真不可思议。



「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打工前跟她碰个面而已。送报打工仔的清晨都很早开始啊。」



「学长,你在参加社团活动的同时也有在打工吗?」



「我没说过吗?我之所以上了高中之后就一直担任回家社的王牌,就是为了要去做送报的打工。」



「我不知道这件事。所以说,你跟中井很要好吗?」



「我们只是从小就认识而已,并不是会传出谣言的那种关系吧。」



「但是,打工前还特地碰面这点,让我觉得不是很能接受。」



「不然宇佐见,你改天也试著早起看看。我们一大清早就一起去便利商店猛吃薯条。」



「不会变胖的话,我也很想吃就是了。」



「你们够啰~别再聊那些蠢话了,赶紧练习吧。」



从背后狠狠踹了一下我坐著的椅子的人,正是社长大石。



「社长,你都不会觉得在意吗?」



「就算男女走在一起,也不一定就代表两人在交往吧。而且我根本不在乎社员的恋爱状况。尤其是这家伙。」



「听你这么说,总觉得马上就失去兴趣了呢。」



可能是大石说的话很有说服力,宇佐见便听话地回去继续练习了。



「你帮了我大忙啊,大石。」



「我也没有要帮你说话就是了呢。总之,以后拜托你低调一点,别再做出会被莫名质疑的事情。就算听起来再怎么可疑,一牵扯到恋爱话题,女生就会浮躁起来了。」



「你就不怀疑我跟中井妹妹之间的关系吗?」



「当然啊。像你这种鬼扯的家伙,怎么可能交得到女朋友啊。」



「这理由也太过分了吧。」



「比起这种事,你很闲的话就来帮忙发个乐谱吧。」



大石手中抱著一小叠乐谱。



「那是昨天的乐谱吗?」



「没错,就是你选的那首〈日不落之夜〉。中井同学配合我们社团进行编曲了,我就拿去影印出来。」



「动作真快。」



虽然只是一分钟左右的曲子,但一个晚上就完成编曲也太惊人了。说不定中井妹妹也跟恭介一样,具备作曲的才能。



不过大石似乎把我这句话误会成针对她很快就将乐谱影印出来这件事所做的感想。只见她得意地挺胸说:



「当然啊。我们已经没时间再拖延下去了。我们就猛力地将这首曲子演奏下去,让那个不肯帮忙的顾问老师哑口无言吧。」



「猛力地让对方哑口无言是吧。好耶,简单明瞭。我很喜欢这种气势喔。」



虽然我不觉得可以这么轻易就顺利发展下去,但老是说著悲观的话也不成任何助力。



「社员招募得怎么样了?」



「在那之后我招募到五个人喔,很厉害吧。照这个步调看来,说不定甚至都能出场音乐大赛了呢。」



即使如此,还是不到二十人。但为什么大石可以这么自信满满的啊?



尽管傻眼,同时我也产生了一个想法。



要装作若无其事的话,像这样顺著话题讲出口应该比较好。



「那加上我就有六个新成员了呢。」



「啊,这么说来我还没听过相马的演奏耶。你在干嘛啦,要好好练习喔。」



「之前哪有那个时间啊。」



先是大石跟宇佐见在闹不合,后来又被叫去跟原老师进行交涉,甚至还跟著去挑选乐谱了,几乎没有机会在社办里练习。而且一开始我是没有打算要演奏的,所以都提早回家也是原因之一。



「我记得你会吹小号吧。都卖关子这么久了,要是没有表现出天才般的技巧,我可无法原谅你喔。」



这要求也太狠了。我可是有著将近四年的空窗期耶。



但我很清楚她不会留给我任何找藉口的空间。大石就是这种人。



这时,我无意间感受到中井妹妹投来的视线。



简直就像人形模型般动也不动的脸部肌肉,跟那让人感受到稚气未脱的长长麻花辫,无论何时看来感觉都是这么不平衡。



「怎么,对我投来这么热情的视线,会让我很害羞耶。」



「这样真的好吗?」



看来她还是不愿附和我的玩笑话。



她这么问,指的是演奏的事吧。或许昨天那番对话让她感到很挂心。



「我有说过小号只是我的兴趣吧。所以可以随时放弃,但随时想要重拾乐器也没差。」



没有任何执著。如果能透过吹奏小号,进而证实我对过去的事情没有任何牵挂的话,方法既轻松也很好啊。



「来,这个就可以了吧。」



从隔壁教室回来的大石,朝我递出了一个乐器盒。我接下之后,从中拿出了小号。



到处都有镀层剥落的银色小号,拿起来似乎比以前自己用过的金色小号还要更轻,但我已经不记得实际上的状况了。



「好了,快点吹吧。」



「是是是,遵命。」



我本来还想先确认一下可以的话想先拿吹嘴发出声音也好之类的,然而就连这样的准备也不被容许。



无奈之下我也只好架起小号。右手的食指摆在第一个活塞,中指是第二个,无名指是第三个。照著我记忆中的方式去做了之后,总觉得还是很生疏。我真的没问题吗?



这时,我才发现了一件事。



教室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那几乎算是恐怖片的光景了。



那该不会是饱含期待的眼神吧?说不定社员们真的误以为我是天才演奏者。



「那个,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我没办法展现出什么天才般的演奏喔。」



「你不用废话了,快点吹吧。要是吹得很烂我会很捧场地笑你的啦。」



「真是谢谢你给我如此慰藉的一剂强心针。」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我将呼息吹进小号。



真的很久违了。这样摧残嘴部肌肉的感觉相当怀念。嘴唇还会发麻地颤抖著。



我想演奏的是〈日不落之夜〉。



这是恭介做的第一首曲子,也是我第一次完整演奏的曲子。



虽然是想办法发出声音了,但音阶跟音量都很不安定。音准马上就跑掉了。



这就连五岁的我也姑且有办法演奏的曲子。然而现在却表现得荒腔走板,就是吹不出我想要的声音。手指的动作也很僵硬。可说是烂到不自然的一场演奏。



不,也不至于不自然吧。



这四年来我完全没有练习过,因此不可能演奏得跟以前一样。就算练习了十年左右,也没有多么明显的进步,不过看样子四年就已经足够退步到这种程度了。



这接近一分钟的时间里,我不断跟难听的乐声搏斗,却也不见任何改善,在结束演奏时,教室里充斥著苦笑的气氛。



刚才就宣告会笑我的大石果然很捧场,而学妹宇佐见也露出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的表情。她乾脆也跟著捧腹大笑还比较好。



「看来需要好好特训一番呢。」



在这当中,唯有中井妹妹笑也不笑地说了这句话。



凡事不会全都顺心如意。



然而要自己接受这样理所当然的现实,比我想像中的还更煎熬。



从学校回家之后,我立刻就翻找起自己房间里的壁橱。



目的只有一个。就为了找出以前收进去的自己那把小号。



在社办里拿著小号吹出那么难堪的声音之后,我当然埋头练习了一番。彻底练习到最晚的放学时间傍晚六点为止。



多亏了如此充满热忱的练习,让我完全夺回全盛时期的实力……不,当然没有这种事,我依然是吹得糟糕透顶。



气不够长,也无法机敏地运指,头甚至都痛了起来。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衰弱不已。而且撑著小号的手真的很痛。总觉得嘴唇也肿了起来。这就是我难堪的现状。



但是,说不定是因为小号不合的关系。只要找出我自己的乐器,应该就能夺回过往的实力。一定是这样的,绝对没错。



我在心中不断这样找著难看的藉口,并在房里持续找了半小时左右,却还是没有成果。



壁橱里有毕业纪念册、揉得皱巴巴的考卷,还有好几年前的漫画杂志等等障碍物,但就是没看到我要找的那个乐器盒。



如此一来,只好使出大绝招了。去拜托比我还更了解我房间的人吧。



「妈妈!」



我跑去客厅找差不多在十五分钟前回到家的母亲。



原本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母亲,忙碌地背对著我就一边回应:



「怎么啦?瞧你慌慌张张的样子。」



「你知道我的小号放在哪里吗?我在壁橱里都找不到耶。」



「咦?小号已经没了啊。你之前不是说不要了吗?」



「我、我是有说过啦……但一般来说不是会替我著想,并偷偷留下来吗?拜托你也跟我说『我就在想你或许总有一天会用到便留下来了』这种话嘛。」



「谁管你啊。那把小号已经送给说想要的孩子啰。比起一直收在壁橱里,那样还比较幸福吧。婆婆想必也会觉得很高兴。」



「话这么说是没错啦……」



「怎么,你要用到乐器吗?我记得直笛应该还留著吧。那个不行吗?」



「什么直笛……妈妈,我要去睡觉了。这是在呕气到睡喔,呕气!」



我忿忿地踩著沉重的脚步声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发现过去的遗物四散各处,再加上灰尘,严重污染了我的房间。这样无论再怎么呕气也睡不著。



当我一边整理著翻找出来的东西,并面对房里的脏污时,听见了门铃响起。



不管是有客人来还是宅配的包裹,妈妈都会前去应门吧。我现在可是忙著清除房内脏污。我现在被逼到进退维谷,感觉都差点要将脚边的直笛拿起来吹了。不,还是说乾脆就用这个来演奏好了?



思绪错乱中,当我正要伸手去抓直笛时,我身后的房门就在没有敲响的情况下开启。



「啊,妈妈?宅配是我的包裹吗?」



「就某方面来说,这样讲也没错呢。」



当我听见这道冰冷的话声窜入耳中,感觉脑子都要冻僵了。回头一看,只见中井妹妹就站在眼前。



「你要找的东西是这个吧?」



仔细一看,中井妹妹手中正拿著我怀念的乐器盒。



「那难道是我的小号?」



「是的。这是以前从你母亲手中收下的。她捎来联络,说是相马学长在找小号,所以我才像这样特地拿过来给你。」



原来妈妈送出小号的对象是中井妹妹啊。我完全都不知道。



「如果相马学长无论如何都必须用到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借你喔。」



「这样讲很奇怪吧?那本来就是我的。」



「但现在已经是我的东西了。你要怎么做呢?」



「那就借我吧。」



「希望你能好好地拜托我。」